稚于秋月,老逾春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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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诚】公与我,定无同

一、少年不知愁滋味,爱上层楼
   明世家是上海滩的豪门,从商,
   明老爷子病逝时,独子年幼,长姐明镜17岁一手扛起偌大的明家,护着幼弟如同护犊的母虎。
   那是明楼第一次恨自己,恨自己岁数小,恨自己枉为男,
   恨自己竟然让17岁的姐姐独自扛下如此重担,而又无能为力。
   那时起,明楼开始更快速的成熟,他迫切成长,读书识字,如饥似渴,
   从唐诗宋词,到诸子百家,
   他聪明,成熟,温文尔雅,有一个不能更好的家世,还有一个爱他至极的如母长姐。
   人生圆满,不过如此。
   从桂姨手下救下那个孩子,大概是无常中的注定。
 
   明诚刚来明家那几日,日日睡在墙角里,身上捂着厚厚的棉被把自己裹紧。
   明楼晚上头疼睡不着,起夜看见他,真被吓了一下,
    “怎的不在床上睡?”他问他,
   明诚瑟缩着嗫嚅“床上冷,”
    “在地上便不冷了?”
   明诚没说话,
    “哪里冷?盖着棉被便会暖和?”
   明诚不回答,明楼就站在他身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好半天,小孩子才开口“内里冷,”他说“可我只能取外里的暖,”
   明楼记得清楚,这是明诚十岁时说的话。
   十岁的明诚没读过书,大字不识一个,他不懂什么修辞描写平仄韵律,他只会用最直白的话说他的感受。
   后来他曾想过,明台和明诚都不是明家人,都是他从小养到大的弟弟,为何他对两人的态度截然不同毫不相似?
   其中一个原因,大约便是那次夜半的对话吧,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对这孩子的心,徒然坚硬了起来,可内芯儿里却软成了水。
   可以平等的看待,可以严格,可以苛求,可以陪着他,很久很久。
   究其根,明楼觉得他们内里有些本质一样的秉性是一样的,是一类人。
 

   那天晚上,明楼把明诚抱进房间,塞进被子里,关灯关门走人。
   果不其然,不到五分钟,门打开了,小孩裹着被子出来了------他又想缩进墙角里。
   两人沉默对峙了半晌,明楼妥协,
   他把小孩儿抱进了自己屋里,塞进了自己的杯子里,然后,躺在了他身边----他们睡在了一张床上。
   明诚僵着身子被明楼揽进怀里,“睡吧,”明楼拍了拍他的背,
   小孩愣了一会,然后猛的一头钻进了明楼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腰,
   明楼感觉自己胸前的衣服慢慢湿了,他没说话,只是把小孩揽的更紧了些。

   明诚少年时,明楼教他诗词,
   一日,明楼查他的功课:明楼管的严,可他让明诚学起来,却自由的多,他要教明诚诗句,说是教,其实不过是给他书房钥匙,随便让他自己挑两本诗词集,待查功课时,只翻翻他的随笔记录而后点拨两句而已。
   这一翻,可让明大少爷挑了眉头,
   明世家藏书如烟海,可明诚竟只喜欢些杀伐悲苦壮志离愁的词句,那些个骈诗艳词闺阁怨语他竟看也不看,
 “你这分别心也忒重了些!”他调笑他,
   明诚跟了他几年,早已能听音辨意,他实话实说“吴侬软语玉搔花钿,不感兴趣。”
 “为何不感兴趣?”
 “太软了,”明诚想了想说“小家子气,不喜欢。”   
 “小家子气,”明楼被逗笑了,问他“那你觉得何为大家之气?”
 “大家之气,当是君子以自强不息,做将军当百战,为儒士应殉国。”
 “一股子惨烈的傻气,”明楼笑,
   ”先生为何说我傻?”明诚问,他并无不服委屈,因为先生一定是对的。
   明楼不答,撇了他一眼“叫我什么?”
   “大哥,”明诚乖乖改口,“大哥为何说我傻?”
   “一心想着死,不是傻是聪明么?”
   明诚不语,专心听教,
   “人固有一死,只要是人,就都会死,生老病死,避无可避。”明楼坐在那里,看着他的眼睛“死亡本身并不能成事,我不赞成无谓的牺牲,泰勒佛那样的傻子,唯一的价值就是变成吟游诗人卖弄的手段。”
   “只有活着,活着,一切才有希望。”
   明诚低头思考,半晌抬头,眼中越发坚定,“是,大哥,我懂了。”
   明楼摸了摸他的发顶“再者,爱欲情思乃是人伦的一部分,不可不读。”
   这意思就是让他去看看那些情诗软词。
   “是,大哥”他乖乖应下。
   “瞧把你难为的,”明楼笑他“让大姐看见了,她准以为是我欺负了你。”
   “阿诚不敢。”
   “你就是改不过口来,”明楼笑道,“人可以坚强,但物无美恶,过则为灾,让你看看那些东西,不过是想让你多包容一点,学会变通。”
   “阿诚明白。”
   “明白就好。”他看了看他,不再多言,
   两人不再说话,一人看书一人写字,室内静默,只能听得窗外的喧闹。
   那时岁月还静好,天色还未染上烟硝,故事还没被战火烧着。
   几十年后,明楼想起这一幕来,竟不知自己后不后悔,
   若他不这样教他,若明诚以必死之心在审讯室里自溢,是不是就能少受些侮辱,少遭些苦痛?
   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他教他的是对的,
   但对的,有时候并不等于就是好的。

二、春色难留,酒杯常浅

    巴黎求学的第三年,风满楼,山雨欲来,
    事越多,麻烦也越多。
    明楼刚刚结束两年的伏龙芝学习,从莫斯科赶回巴黎,
    黄昏,到了公寓门口,两个年轻人在说话,
    明大公子提着箱子在一旁听着,风尘仆仆,波澜不惊,
    “谢谢你卡拉,”明诚接过青年手里的信封,
    “举手之劳,希望你一切顺利。”那法国青年笑着,轻轻打了他肩膀一拳。
    两个人道别。
    明诚一转身,就看见了那个站在那里,好久不见的人,
    
    “大哥!”
    明楼扶住差点摔进自己怀里的青年,笑着斥了一句“那么大的人了,一点都不稳重。”
    “这不是见着你高兴么!”
    “见到你我也很高兴,”明楼笑的温和,一下抽走了他手上的信封,“这是给我的欢迎礼物么?”他看到明诚慌乱的眼神,拍了拍他的肩膀,“辛苦你了,可惜我不怎么喜欢。”
    把信封塞回明诚手里,明楼提着箱子走进了公寓。
    那信封上写着明诚的英文名字,边角上盖着一个血红的印章:伏龙芝军事学院。
    明诚忐忑的走进公寓,看见明楼已经脱了大衣,正坐在沙发上翻他的一本诗集。
    “大哥……”
    “你还知道叫我大哥,”明楼慢慢的把书扔回桌子上,啪的一下,声音响亮。
    
    “你是一个独立的人,你有完整的人格和价值观,你有自主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明楼盯着明诚,“但是,你同样是我的弟弟,是我的下属!”
    他站起来,逼近他“于情,你改换学校应该告诉我这个哥哥一声,”他声音低沉,落地有声“于理,你要长时间的地点变动行动受限,你应该给我这个上级打个报告请求批准!”
    明诚被他训的不说话。
    明楼看他那个低眉顺目的样子,慢慢也没了脾气,他坐进沙发里,疲惫的靠向后面,手掌覆住了额头“阿诚,我原本就有送你去伏龙芝的打算,可,不是现在,你这样自作主张,让我以后怎么放心。”
    “大哥,”明诚抬起头来想解释,却看到明楼疲惫不堪的样子,“怎么了大哥,你又头疼了?”
    明楼闭着眼睛拧眉,
    “药在哪儿?我给你拿药。”
    “箱子里,”明楼压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老地方,”
    明诚熟练的打开箱子从侧兜里拿出药瓶子,倒了两粒在手上递了过去,明楼就着他的手吞了药,接过他递过来的水杯,喝了一口仰头把药送了下去。
     “你啊!”明楼闭着眼叹了口气,明诚被他弄得心里难受,抬手握住了他的手“大哥,”他叫他“你不想我去,我就不去了。”
    明楼睁眼看他,反手握住他,“怎么又不去了?”
    明诚握着他的手,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我报名,就是想跟上你的脚步,不想落你太远,不然我怎么帮你,”他抬眼看他,眼里的坚定比当年更甚“可你不高兴我去,那我去还有什么用,我不去了!”
    明楼眼角笑出了细纹“二十多岁了,还是这么孩子气,”他另一只手抚了下他的头顶,眼神温和宽厚一如当年“也罢,”他叹“你去吧,路总是要自己走的。”
    明楼没说自己的担心,直白的关心对于他两人来说已算露骨。
    对这个孩子,他硬的下心肠,可心疼起来却也比其他人更甚。
   
    两人在一起团聚不过半月,明诚出发去莫斯科的伏龙芝军事学院报道,
    月已上中天,火车站上明诚看着明楼挪不动步子,
    “水边灯火渐人行,还需一别,终须一别,”明楼拍拍他的肩膀“去吧。”
    “我又不坐船……”明诚怔了怔,又嘟囔“水什么边,”
    明楼也不说话,只是笑。
    明诚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上车,再没回头。

三、水边灯火渐人行,天外一钩残月带三星
 
    匆匆一别便是两年。
    
    两年来,乱像已生,明楼忙碌着,行踪不定,
    明诚的书信他只收到三封,他不知明诚写了多少,路上又丢了多少,
    事情太多,地点也总是在变换转移,他只给明诚回了一封信,大意是说他一切都好,让他照顾好自己,顺带提了两句现在的局势让他小心。
    明诚收到这封信时,已是他在伏龙芝的最后一个学期,
    他来到这里一直过得很从容,除了一开始语言不熟的阶段,其余时候他都是游刃有余并且享受其中的。
    那封迟了一年的回信到他手里,一路几经辗转,多番波折。
    明诚打开信的时候,手指忍不住的颤抖,是过于激动,他自己清楚,
    信里多是提了当下的形式,私人的关心与温度倒没有多少,
    明诚轻轻吸了口气,觉得这封信把他心里压抑已久的什么东西打开了,他把信按折痕原样折好装进信封里,塞进了上衣的内兜里,
    手握成拳在胸口信的位置压了压,明诚转身跑回训练场。

    1937年8月13日日军进攻上海,明楼匆忙回去了几日,
    组织上交代的事本来只是跑一趟腿的功夫,他连明公馆都没有打算回去,
    可谁知竟这么巧的被逃难的人群阻塞住了脚步。
    正值路过世界书局,也是顺手的功夫,离开时身边已经多了个男人,他说他叫朱生豪。
    一路辗转到嘉兴,终于能停下来歇歇脚,这个单眼皮的青年也已与明楼熟识。
    每天最少听到不下十遍宋清如这个名字,明楼有些无奈,他已知这是朱生豪喜欢的女孩子的名字。
    看起来内敛寡言的青年只有说起宋清如时才会滔滔不绝,
    明楼问他为何说起莎士比亚也不过寥寥几句,谈到宋清如却如此忘怀?
    “若你没有喜欢的人,你是不会懂的。”朱生豪说“若说莎士比亚是我隔世的朋友兄弟,那清如就是我生生世世的爱人恋人,这怎能一样?”
    转过头来朱生豪反问他,说明大哥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明楼笑着摇头,朱生豪又问,那有没有牵挂惦记的人,
    明楼说有,二弟,大姐,还有小弟,亲人他都会牵挂,
    朱生豪笑说,明大哥这报名的顺序真是有趣,明楼挑眉,复又了然的说,这是按照了解我的程度说的,但三人在我心中同等重要。
    “哪里有同等重要的人呢,”朱生豪停下手中写信的笔“明大哥这话可不坦诚。”
    明楼一笑,也不辩解,朱生豪见他没有畅谈的意思,便又拿起笔来写信,末了说了一句,同种感受是不可能在不同人身上达到同种浓度的,
    明楼笑,端起面前的瓷杯喝了口茶,当然是不同种的感受,他慢悠悠的想,
    不管明诚长到多大,在明楼心里他永远都是那个缩在角落里的小孩儿,是孩子,是要操心担心关心的,自己家的孩子。
 
    时隔不到半年,两个久违的人终于又在巴黎见面。
    之前两人发了电报,明楼准时在火车站等明诚,
    绿皮火车慢慢停了下来,异色发眸的乘客们从出口中走出,其中一个黑发黑眸的亚裔尤其显眼,特别是他锐利的五官和姿态。
    “欢迎回来,”明楼笑眯眯的看着眼前的青年,已是二十七八的年纪,长得和他差不多高了,
    “大哥,”明诚叫了他一声,放下箱子,倾身过去抱住了明楼,只是轻轻一抱,浅尝辄止。
    两人回了公寓,几年不回,明诚竟觉得也没什么变化,仿佛他昨天刚走,今天就回来了。
    但两年里的思念都是实实在在的压进了他的骨子里的,所以还是有不同的,天差地别的不同。
    难得明大公子进了厨房,虽然动手的还是明诚。
    帮着把菜端到了桌子,明楼拉开椅子坐下,十指交叉,二郎腿,摆明了一副先谈话后吃饭的架势。
    “这两年过得怎么样?”明楼先开口,
    “挺好的,”明诚顿了顿,又加一句“都挺好。”
    明楼点了点头,拿起筷子来,那模样竟是不打算再问别的了。
    两人沉默又温馨的吃了半晌,明诚还是忍不住问道“大哥收到我的信了么?”
    “收到了,”明楼看他“我回了一封,你没看到?”
    “收到了几封?”话一出口明诚就懊恼的抿了下嘴唇,这话问的太奇怪了,两个大男人,谁会计较这些有的没的。
    明楼像是没感觉到他的懊恼“三封,我收到了三封,”他饶有兴致的问“你写了几封?”
    明诚沉默,半晌点头道,挺好,我就写了三封,全都收到了。
    “没说实话,”明楼摇头笑道,倒也没追问。
    明诚无言以对,他觉得这实话,不管说与不说,他都落了下乘,
    
    想翻盘赢一局,明诚想,他抬头,咬了下筷子,说“大哥,我在学校看书的时候,看到你送我时给我说的那句诗了,”
    说完,他盯着明楼的脸,想看他有什么反应,
    明楼挑眉,抬眼看了他一眼,慢悠悠的说,看到了?记得下一句是什么么?
    完败。
    露骨的完败。
    明诚咬牙,端起碗来咕嘟咕嘟喝完了汤,起身就走。
    手腕被人扣住了,那只手的掌心一如当年抚在背上的温暖。
    “这就要跑了?”背后那人不紧不慢的说“伏龙芝这两年白待了。”
    “我吃完了,”明诚闷声说“明大少爷吃饭还要人陪?”
    明楼啧了一声,拉了一把,明诚被拉得向后踉跄了两步,又倔强的站稳。
    “好啦好啦,”明楼绕到他身前,一只手握住他,有些讨饶的意味“我说,我说还不行?”
    明诚看着他没说话,明楼被他看的无奈“水边灯火渐人行,”他顿了顿,盯着青年的眼睛,说,天外一钩残月带三星。
    “听不懂。”
    “你小子.....”
    他失笑,慢慢抱住了他,过了半晌,他感觉到一条手臂慢慢攀附在他腰背上,脖颈上被人落下一吻。

        他笑,回吻。

四、遥夜沉沉如水
 
       国内的消息雪花般不曾断过,到后来不用拆开信,也可想象其混乱,
     “江河日下!”明楼叹了口气,放下信,摘下眼镜搁到桌上,
     “大哥,”明诚在一旁坐下“我们何时回国?”
     “再等等,”明楼看着他,神色肃穆眼睛却是温和“我们不能主动要求回去,”他的手指有节奏的敲着扶手,和着外面黄昏教堂的钟声,还有鸽子扑扑啦啦的振翅“要等,等他们请我们回去。”
       这是1937年的一个下午。
 
       1938年末,两封调令一前一后,不约而同,
      “可算等来了!”明诚面有欣色,他拿着牛皮纸袋子快步走进书房,
      “急什么,”明楼慢悠悠的出声,纸上的“矣”字还差最后一捺,他缓缓落笔,羊毫柔嫩的笔尖在白宣上划过,徒留墨色
       事到门前,明诚也不急了,他放下纸袋凑过去“在写什么?”
       是顾炎武的《日知录》
       明楼收笔,他没戴眼镜,微微眯着眼瞧了瞧纸上的字,又看了眼眼皮子底下的脑袋,嘴角泛起一丝笑纹,他把笔朝旁边一递“落款你来提,”说罢便转身坐到沙发上了,
       明诚弯下腰,一笔一划,工工整整的小楷,横平竖直,像极了他这个人,与满篇藏露停匀的赵体一比,有股子说不出来的稚气,他撇了撇嘴,心里倒也没什么不服气,
      “这我原来教你背过,”明楼靠着沙发,端起茶杯喝了口茶“还记得多少,背两句我听听,”
       “自、自天下为家,”明诚拿眼瞄纸上的字,磕磕巴巴期期艾艾“各亲,各亲其亲·········”
       “各亲其亲,各子其子,”明楼看着他,笑眯眯的接过话来背了下去
       “而人之有私,故情之所以不能免矣。”
        明楼是个顽石一样的男人,他的意志是极其坚硬的,是坚不可摧的,他以柔情伪装自己,可这柔情又不是假的,是真真从这石壳子里掏出来的,可外人不信,非要自己去寻,便也只能看到空无一物的铁石心肠和把那柔情当做假的了。
       明诚不是外人,所以这似假却真的柔情便全教他一人享了。
       正如此时,严明端正的《日知录》在明楼嘴里也能读出缱绻绸缪的味道来,明诚只得听着,无言,却也温柔。
      明楼念罢顿了顿,说,人都有私心。
     “大哥你也有么?”明诚问他,
     “当然,”他神色坦然而柔和“我当然也有私心,”
     “革命事业允许私心?”
       明楼用杯盖刮了刮不存在的茶叶末,这是早年间他好用三才杯时留下的习惯,如今他思考时还是下意识的这样做,
       莫名的,明楼想起刚刚明诚弯腰写字时凸起的脊背,优雅却并非无害,瘦削却绝对有力,
       可为什么他总是不想让这肩挑炭扛煤?
      明明他自己也是极爱干净的人。
      ”所有的事都要公私掺着,才能办好,“口气慢慢坚定,白瓷的杯盖磕在杯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明楼看着明诚,几不可查的叹了口,却像是释然
      ”这就是人性。“他说
      那是明诚不懂话中深意,他只觉得这一刻的明楼是那样的柔软靠近,直到后来,那么多年过去,他才明白,明楼对他近乎妥协的温情。
 
      1939年的孤岛,危险而久违了的故乡。
      明楼与明诚下了飞机,两个钢铁般的男人竟都一时怔愣无言,明楼想起了秦观的”遥夜沉沉如水,风紧驿亭深闭“,他轻吸了一口空气中无味的硝烟,拍了拍身旁伴侣的肩膀,他展眉一笑,又还是无坚不摧。
     大约真是应了那句无寐无寐,至此以往,他未曾再有过一夜好眠,不过幸好,他还有他陪着,
     ”走吧阿诚,“
     ”是,大哥。“

五、十年梦,屈指堪惊

            明诚被救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度昏迷。
            他全身上下都是血淋淋的,明楼不敢碰他,只是站在一旁看着医护人员将他抬起来送去医院。

            检查的医生跟他说,新出的折辱男人的法子都用在了明诚身上,包括,那难以启齿的羞辱。
            
            但明诚依旧是半个字都没吐露。
           
            当时明楼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
            
            晚上他守在病床旁,看着明诚昏迷中平静的脸,这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握着他的手,挡住了自己的眼睛。

            肉体上的折辱和精神上的磋磨,这是他们必须要承受的,为了胜利的信仰。

            阿诚做得很好,
    
            但明楼永远说不出一句赞赏和鼓励。

            因为那是一种会让人信仰都熄灭的冰冷与黑暗。

 
             1949年    新中国成立
             1950年末      明楼被捕
             1951年末      明诚入狱
 
      明诚出狱的时候正值大年初四,
      街道上满是红鞭燃剩的碎屑,铺在地上,像条血路。
      明诚走在街上,他拎着包,身姿挺拔,步履稳健,除了脸上零星伤痕再没什么能暴露他是个刚出狱的犯人。
      旁近胡同里炸起一串炮竹声,噼里啪啦,好不热闹,倒显得明诚孤零零的。
     可明诚并不颓废,他目光坚毅,手里捏着一封信。
     是狱里的明楼托人捎给他的。
     他翻了又翻,看了又看,几乎把那薄薄的一张纸揉碎吞进腹里。
     那是明楼的字,是他的口气,他不会认错。
     信里明楼多是安慰他,让他放宽心,说他在里面没吃什么刑法,让他在外面安心生活,等他的消息。
     信里说什么从不重要,明楼报喜不报忧的本事他早就领教过了,重要的他还能写信,还能送出来交给他,就说明还有一口气的缝隙。
     但只要明楼一天没出来,他便一天放不下心的。
     好在早些年他利用双重身份以公谋私,在梁仲春那样的人手里没少赚,如今手头上还很是宽裕,明诚虽心急,却并不冒进,他找了几个关系,钱一点点打点进去,眼看是个无底洞,却没有半点犹豫。
 
     转过眼来快到夏天,
     一直死死咬着、拿金条也叩不开的牙关,不知怎的,开了条缝。
     联系的人说,能让他和明楼见一面。
     明诚大喜过望,虽觉得有些蹊跷,却也没细想,急急忙忙问了时间,那天一大早就收拾的干干净净,奔着那铁牙林立的监狱去了。
     看到明楼的时候,那人正坐在草席子上看书,听见明诚的脚步声抬起头,笑了笑,拍拍裤子站了起来“来啦。”
     明诚盯着他,瘦了,瘦了好多,头发松散着,不整齐也不算凌乱,碎发搭在眉眼上,显得小了好几岁,脸上没伤,看起来也还算精神。
     但不可能,那些人把他抓进来不可能不给他苦头吃
     明诚没漏掉明楼站起来时细微的颤抖,那人面上一分没漏,还笑着跟他打招呼。
     眼睛酸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低下头,水汽凝结,直直的砸在地上,抬起眼来,不见一丝湿意。
     明诚好久没掉过眼泪了,刚才那人站起来的一哆嗦像是让他把这些年来所有的屈辱委屈不甘通通又受了一遍。
     收起情绪,明诚走到明楼面前,明楼伸手,自然的握住了明诚探过来的手,明诚瞥了他一眼,使劲想抽出来,又被明楼握紧了。
    “没事,”明楼安慰他“你能受的刑,我只多不少。”
     明诚想起他在伏龙芝打听明楼的时候看到的那张成绩单,没有一科不令人钦羡,同宿舍的同学问起他来,那一句“我大哥”里有多少骄傲敬佩,多少思念情思,只有他一人知道。
     两人一时静默,
   “在外面好好过日子,”明楼开口“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小子!”他眯着眼笑“没少攒私房钱吧,”故意逗他“留着娶媳妇啊?”     
   “不娶媳妇,”明诚知道明楼想逗他笑,也试探他,他坚决的灭了明楼的念头,说“不娶媳妇,留着养大少爷。”
     明楼说不出话来,他真的想过让明诚娶个媳妇生个孩子,舒舒服服安安生生的过日子,但他也只敢想想,最多像这样试探两句,并不敢真的说出来讨骂找打。
    “好,”明楼吸了口气舒展眉目,笑着看他,“等我出去,好吃好喝伺候着!”
      明诚翻了个白眼“是,大少爷。”
     两人又说了些有的没的,后面明楼反而话多了起来,什么都要叮嘱两句,明诚受不了他婆婆妈妈“行啦,我还照顾不好自己么,这么多年不都是我照顾你么?”
     明楼一愣“也对,我不用担心。”他笑了笑,不再说那些。
     探监结束,临走了,明诚迈出两步,心脏咚咚咚的跳的他心慌,他忍不住回过头去“大哥,”
    “怎么了?”明楼问他,
     明诚看他安之若素的平和模样,摇了摇头,没说话,
    “别担心,”明楼见他这样笑得莫名开怀“后面不好见面了,你安心等我的信。”
    明诚看着他,重重的点了点头。
 
 
     一晃三四年过去。
     明台发电报来说曼丽生了个儿子,他们一家人过得很好。
     明诚此时找了个邮局送信的工作,他不缺钱,找这么低调的工作打发时间,每天骑着铁驴子大街小巷的蹿。
     收到明台的电报明诚很高兴,他先去给大姐上了柱香,告诉她这个好消息,又迫不及待的奔到了监狱,想要告诉明楼这个好消息。
     这三四年他和明楼再没见过面,书信虽少,却不曾断,
     奔到监狱,明诚找到看守的,说“我想麻烦给里面捎句话,”他把一张100的放在桌子上“能帮个忙么?”
     看守的掀了下眼皮,看了看周围没人,慢慢悠悠的把钱收进了衣服里,打了个哈欠,“几号房的?”
    “25号,”明诚说“叫明楼,明亮的明,楼房的楼,你告诉他他弟弟明台有儿子了,明家有后了。”
     “行我记住了,”看守不耐烦的挥了挥手“走吧走吧。”
      明诚又放下一张“那么麻烦了。”
 
      时隔近半年,明诚才等到明楼的回信,他兴高采烈的拿到信,看到一半却皱紧了眉头,
      阿诚,我最担心明台,真不知道他同曼丽怎么样了,明家的香火就要指望他们俩了,不管男女,有一个我也便放心了。
      明明让人捎了口信,怎么会没送到呢?
      越想越不对劲,明诚披了衣服就朝外跑,刚打开门,就转过身来把信一点点按照折痕叠好塞进口袋里,然后撒足狂奔。
      监狱门口近在眼前,明诚却慢慢停下了脚步,
      不对,有哪里不对!
      明诚忽然想到那天明楼看他的眼神,是那么的眷恋,绝望又眷恋。
            他胸口剧烈的颤抖着,踉踉跄跄的退了几步,转身跑向邮局。
      “麻烦帮我查一下这封信的投递时间,”
      “这是封定时信啊,”
      “定....时信?”
      “就是放在邮局,写好发送时间,到时间了我们再发出去,这封信,唔,三四年前的了吧,诶小伙子,你别跑啊!”
 
 吾弟阿诚
       已不知你能否看到这封信,这么多年来,辛苦你了。
       不知你是否早已发现,但我想我的谎言还是让你过了几年平和日子的,如此,我就已经满足了。
       阿诚,不要哭,不要灰心,不要绝望,不要对生活失去信心,没有我,你也要活的好好的,真是开心我能一力担下这莫须有的罪名,你那一身清明要留好,里面,也有我的一份。
                                                     兄  明楼      1952年   7月14日晚

            
              后来明诚没有结婚,也没有孤独终老,他收养了几个孩子,每天还是骑着铁驴子大街小巷的送信。
              他给明楼立了个衣冠冢,就在院子里那棵大槐树下。
              明楼不知给他留了多少封定时信,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收到一封,有时是半年,有时是两三年,但生活总归是有个盼头的,。
              阿诚每个月都会给明楼写回信,然后每年清明烧给他,
              似乎明楼还活着,只是不在眼前,在天边。

              后来年纪大了,他每天都会在那大槐树下的衣冠冢旁晒太阳,他自己做了把躺椅,往上一躺才发现,做大了一号,不过还是很舒服。

              后来一天,阿诚照常躺在躺椅上晒太阳,养子们给他买了一个收音机,里面咿咿呀呀的放着锁麟囊,他眯着眼,有一句没一句的跟旁边那冢说话。

              “现在苦日子都过去啦,倒是没有咱们原来富贵了。”
              “我大概也不是个富贵命,只是被你这个大少爷庇荫着,才享了几年贵人日子。”
              “最近老是梦见你,孩子说我倒是不打呼了,清净。”
              “你什么时候来接我啊。”

              明诚慢悠悠的念叨完,觉得有些困倦了,便慢慢闭上了眼睛。
              黑暗中,他看到那个背影,亮着柔和而又朦胧的白光,他走近,那背影便慢慢转过身来,英俊的面容丝毫未见老态,身姿一如当年那样的挺拔,肩膀宽厚得让他不由自主的想靠上去,
              “累了吧,”那影子笑着伸手握住他,阿诚的背靠在他的胸膛上,一只手覆住了他的眼睛“累了就睡吧,我守着你。”

              “一霎时把....七情俱已...味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
              收音机有些老久了,经常会磕磕绊绊,
          
              “这才是.....今生难预料,不想...团圆在....今.....朝..”
              
               咔,按键自己弹了回来,
               戏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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